晚安，可能是最情意綿綿的詞語之一。我們常常對好朋友、親人、愛人說出這兩個字，像是人生旅途中與他們又一天的告別，然后緩緩沉入夢神的懷抱中。

但是，對這屆年輕人來說，說了晚安之后，睡覺是不可能睡覺的，“這輩子”都不可能老老實實去睡覺的。

這兩天，“95后說完晚安在干嗎”的話題登上了微博熱搜榜。網友的一致答案是：反正不是睡覺。道晚安以后，很多人只是進入了獨自享受的夜生活。正如網友所說：“晚安的意思就是‘我今天打烊了’，只是不對外營業了而已，跟睡不睡覺沒關系。”晚安對于今天的年輕人來說，不再是睡前與親友的告別，他們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愿進入夢鄉，直到夜色更濃，才依依不舍地緩緩睡去。

年輕人睡得越來越晚，也與宏觀統計結果相符。《2019國民健康洞察報告》指出，75%的90后晚上11點后才入睡，中國睡眠研究會在2017年發布的《2017中國青年睡眠現狀報告》也發現，六成以上的受訪者不愿意規律作息，而是東翻西看，拖延入睡的時間，遲遲不肯送走這一天。而拖延的時間，主要用于玩手機，追劇和購物。還有媒體報道，凌晨0時到2時，90后、95后網購下單的比例特別高。

頻繁拖延入睡時間，影響了這屆年輕人的身體與心理健康。有研究指出，睡眠不足會導致神經損傷、免疫力下降甚至許多重大致死性疾病，青年中普遍的焦慮與憂郁也與睡眠匱乏有密切聯系。難怪爸媽總會嘮嘮叨叨地說這些年輕人，你們現在年輕，仗著身體好能熬夜，等你們老了，就知道熬夜的危害了。

95后真的不懂熬夜的危害嗎?當然不是，否則就沒有“朋克養生”的說法，敷著面膜刷視頻、泡著枸杞熬著夜都是他們的常規操作。即使清醒地知道睡眠拖延的危害，年輕人寧愿用各種“朋克”的方式緩和，也不愿聽從睡眠的呼喚，依然義無反顧地黑著眼眶熬著夜。

這也讓人聯想到從古希臘時期就讓許多哲人困惑的問題：為什么人類會無法做到那些明知道是對自己有利的事?

觀察晚安之后的夜生活，我們或許可以揭開其中的秘密：年輕人熬夜不僅歸因于“拖延癥”，還是為了在嘈雜紛擾的日常生活中，奪回一點專屬于自己的時間。

“我們本不愿入世，因而和人世的關系只好有時隔斷才可忍受。”弗洛伊德對睡眠意義的斷言，現在卻能諷刺地用來概括今天年輕人拒絕入睡的原因。與傳統派對型的夜生活不同，很多年輕人在夜生活中追求與自己單獨相處。在信息社會中，“獨處”這種狀態已經相當難得，工作、學業與親密關系，滲透入個人生活的邊邊角角與分分秒秒。

以前，工作時間與休息時間的區隔，能讓年輕人從職場與工作壓力中逃離，得到一絲喘息。而現在，工作時間與休息時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。且不論“996工作制”，即使正常下班以后，工作群里源源不斷的“@所有人，收到請回復”的信息似乎提醒疲憊的年輕人，即使在夜里，即使安坐家中，你也始終無法享受獨處。

人與人的親密關系在信息社會也變得更黏稠，網絡與手機讓彼此時間綿密地交錯在一起，總有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在“監視”彼此的生活。親密伴侶要求的陪伴義務，與信息社會技術的結合，更縮短了他們為數不多的獨處休息時間。年輕人時時刻刻都得警惕伴侶發來的信息“在干嗎?”如果沒有及時回復，又會引起無盡的猜疑、指責與爭吵。有網友感嘆：“我說了晚安就會去打游戲，一直到凌晨，因為女朋友一直不想我打。”哪怕是單獨相處的時刻，手機的一陣陣震動也會提醒你，你始終處于與他人的互動交流中，依然負有某種義務。

因此，只有在靜謐的夜里，完成互道晚安這道對日常生活的告別儀式后，年輕人才能擺脫社會對個人生活的滲透，為自己的心靈爭得一絲寧靜的獨處時間。哪怕是看視頻、獨自購物甚至是百無聊賴地在網上游蕩，都是重新實踐梭羅的經驗：人需要獨處來補償與他人相處的時間。

一個不睡覺的世界是怎么樣的?美國當代著名藝術史學家喬納森·克拉里曾經叩問這個時代，他憂心的正是年輕人逐漸推遲的睡眠時間。熱搜上“95后說完晚安在干嗎”正應和了這個問題，當代年輕人同樣需要讓心靈休息的獨處時間。他們道完“晚安”之后的獨處，并非對身體毫無意義的自戕，而是對忙碌生活節奏最溫柔的抵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