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不完美受害人》，那些權勢傾軋下的弱者

對弱者的恐懼的剖析，已經超越了劇中的角色，適用于每一個曾經被權力壓榨而陷入困境中的人。文｜《中國企業家》記者?傅婷婷

編輯｜米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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頭圖來源｜愛奇藝首頁截圖???女生坐在封閉的車里，想下車，幾個黑衣人阻止她。父母和她一起反抗，父親的手機被搶走，以防留下證據。人身自由被限制，封閉空間中難以抽身，人被侵犯而無力自救。幸好，車中有一名律師，阻止了這場非法行動。這是熱播劇《不完美受害人》中的一幕，女生是故事主角之一趙尋（林允飾）。作為一部時代話題洞察劇，近日雖已完播，討論熱度卻未減。故事從有人報警說發生了一場強奸案開始。案件當事人是大成集團董事長成功（劉奕君飾）和他的助理趙尋。上述場景，正是案情發生后，事件尚不明朗時，成功派人把趙尋一家送出國。車上發生的一幕，也是趙尋在找尋自我的路上，邁出的小小一步。成功的同事李怡（董潔飾），既是公司高管，也是他的情人。當成功被帶走拘留，他的太太辛路（陳數飾）從英國回來，代替他接管了公司，在故事的主線之外，上演了一個夫妻奪權的小故事。而林闞（周迅飾）是一名業內出類拔萃的律師，代理成功的公司和個人法律業務。故事具有時代的溫度。小區的奶奶提醒人們“別忘了測體溫吶”，律師進警察局掃碼會有提示“綠碼，核酸一天”。劇中人物戴口罩，也是時代的面影。演員的表演也看點十足——周迅飾演的林闞，除了角色設定之外，更有周迅表演天分和個人魅力的加持，使角色立得住。鐘楚曦飾演的晏明酷且颯，符合人們對一個倔強而有想法判斷的女警的想象。穎兒飾演的米芒尤其打動人，隱忍善良，卻能令人感覺到她潛藏的力量。完美受害人，是指受害人沒有過失，沒有可詬病或攻擊之處，占據道德制高點，否則侵害行為就有合理性。也有人認為，完美受害人是指犯罪人視角中，適合下手的沒有風險的犯罪對象。劇名“不完美受害人”，是在此基礎上，加了一個“不”字：受害人也有過失、也犯錯。受到傷害后，即使整個過程只有很小縫隙的漏洞，事情也有暴露的可能。劇中的不完美受害人，主要聚焦于趙尋。案情不明晰，道德不“正確”，黑白并非一看即明，這些正是這部劇吸引人之處：它討論了處于灰色地帶的、難以界定的案件。無論是站在哪一方的視角，都有自圓其說的邏輯。與趙尋形成參照的“不完美受害人”，是故事的兩條支線，程度較輕的林闞、程度很重的米芒（穎兒飾）。趙尋即“找尋”自我，米芒即身處“迷茫”中，林闞即身處門中、依然勇敢。三人構成了“不完美受害人”的三組故事，編織到一起，正如片頭音樂中的女聲合唱。觀眾在關注劇情的同時，抽絲剝繭地看清楚，在現實生活中，權利不平等時，權力高位對低位的精神控制和身體傷害，可能以什么樣的方式呈現。趙尋：不完美受害人

趙尋變來變去，很多人不清楚她的腦回路。

實際上，這個人物的設定，就不是一個頭腦清晰的角色。她是一個畢業不久、懵懵懂懂、甚至有點糊涂的人。她不擅長拒絕和反抗，喜歡躲避，行事被動，有些柔弱，遭受挫折、狀態極端時，會想結束自己。但現實中確確實實存在著這一類人。

她不擅長反抗的性格，在主線故事之外的一個細節中，可以看出來。事發后，父親打了她一嘴巴，她面露驚訝與委屈，竟然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說，就躲到房間里去了。

來源：電視劇截圖

剛工作不久，趙尋拿著成功向她示好而送的公私難以界定的包包，在鏡子前，想著如何面對領導。她拎起包，露出職業的笑容，又懷疑否定自己，然后，再次練習笑容，希望自己能夠在工作上表現得體——這是她懵懂的證據。

從糊涂到真正清晰地醒來，對于很多人來說，能一步到位，就是一句話的事兒。對于她來說，卻是每一小步都付出很大的成本。

趙尋即“找尋”，她尋找自我的路，是由林闞、晏明、陳默、尹聲鋪成的。

她在發懵的狀態下，同意了成功提出的讓她一家出國的條件。快到機場時，她想到陳默的話，“你接受他們說的那個你嗎？你認為那個是你嗎？”才決定要返回家。

最初，她連“害怕”都不敢說，是在和林闞的海邊談話中，才敢說“害怕”兩個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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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決定報警，卻說了謊。晏明揭穿，她哭哭啼啼，原來她是怕指控不力、證據不足，怕辜負晏明在案件中幫她做的努力。直到晏明告訴她，“你是為自己發聲，哪怕不符合別人的期望。”晏明讓她有什么說什么，說出絕對真實。哪怕證據不有力，“勇敢面對自己，你就是一個不完美的受害人。”

她在自責和矛盾中哭了好幾集，才能夠艱難地表達出了自己當時的狀態。事發時，在她柔弱地、如同受驚的小貓一般三次自救失敗后，她覺得自己阻止不了事情的發展了，“就想盡快結束”，只有心里清楚不愿意，但做不到直接拒絕，不敢冒犯，害怕撕破臉。甚至在警察的詢問中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：“被侵害是逼自己退一步，撕破臉是絕路”。

在跌跌撞撞中，她才一步一步找回了自己，在面對成功時說出了自己真實的想法：不愿意接受。而沒有說出來，是因為“我不敢，我懦弱，懦弱到整整三個月都在回避、躲閃、逃跑，一個‘不’字都不敢跟你說。我怕你，怕到不敢拒絕你。”她說出的那句：“再溫柔的強迫也是強迫”——這句話，可以想到是她在和晏明的交流中學來的。

劇中對這個人物心理的刻畫也非常細膩，林允對這個角色的拿捏也恰到好處。她最初也搞不清楚，自己是不是圖什么。她覺得自己有所圖，讓她成為了有缺點的受害人，即“不完美受害人”。直到后來，“一步步找回自己”，才明白自己不圖別人什么。

林闞：趙尋對照組

故事開始，兩場酒局，林闞和趙尋的表現，就形成了一個對照組。畢業不久的趙尋，剛剛當上董事長助理，桌上的人灌酒，她被動應對。功成名就的中年律師林闞，同樣應酬一個酒局，則直接拒絕，“我今天來只是喝一杯表示慶祝，如果你們今天誰灌我酒的話，我抬腿就走人。”這是兩人因性格、閱歷的差異而呈現的不同。但兩人的經歷也有很多互文之處。面對老師靠自己的權勢提供的頂尖律所工作機會，林闞沒有拒絕。趙尋靠自己獲得的大公司工作機會，她也不舍得放棄。和林闞一樣，趙尋打心底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——這也是她難以拒絕任職公司的董事長的侵犯的原因之一：她不想失去這份工作。事發后，在林闞和趙尋的談話中，趙尋表示了對林闞事業的羨慕。來源：電視劇截圖趙尋有多在意工作？不僅從她的言行中能看出來，從其他細節中也能切實感受到。她不僅在意自己的，當喜歡她的同事陳默，因打了污蔑她“風騷入骨”的人而被拘留，出來后，她本能地想起來的，還是陳默能不能在成功的公司繼續上班：“你明天去上班嗎？他答應我不處罰你，不影響你上班的”“還可以申請勞動仲裁”。成功追求她，她手足無措，不敢拒絕，也沒有想過辭職。“戀愛可以不談，但飯我得吃。”她算了一筆賬，爸媽在公園，干了半輩子的老園林職工，倆人每月加一塊也不到一萬，從小到大，學費加生活費，把她養大花了200多萬。高中時，很多同學出國留學，她心里想，但沒跟父母提。“每年最少要花幾十萬，上哪弄那么多錢。”大學畢業，進了大公司，她想回報父母。“我要用多少年，才能賺回他們的血汗錢啊？”算來算去，順利工作升職，至少用10年，當了高級助理，只要5年，就可以還給父母錢。她靠自己的努力進入大成，成為管培生，“憑什么別人犯了錯，要讓我承擔責任，像我犯了錯一樣”她不想讓父母失望，也希望有一筆自由支配的錢，這樣就可以跟所有人說“不”。另一個對照場景時，趙尋在無法解釋清面對侵害不敢說“不”時，跑到海邊崩潰大喊哭泣，甚至想了結自己。青年時期的林闞，也曾在遭受老師的騷擾投訴無門時，在校園的廊亭因為壓抑而吶喊。

后來，觀眾看到，林闞從前也有遇事無力處理的時候，而趙尋未來也有敢說“不”的時候。區別在于，面對老師吳銘仁的肢體侵犯，林闞一開始就勇敢說出了“不”，而趙尋是艱難地一步一步地、在身心受到極大傷害后，才有勇氣說出“不”。

米芒：社會證據組

穎兒飾演的米芒，被包工頭包力強奸。她害怕眾人眼中那個失去貞節的她，所以被強奸時忍氣吞聲。男友尹聲把包力打了，被當地警方帶走，而警方就是包力的哥們。為了救尹聲，她在迷茫和糊涂中，選擇嫁給了包力。這個開始，就帶有被迫的性質。從米芒身上，能看到社會中受害女性的影子。米芒婚后，生了女兒，因想要男孩被迫再生二胎，就開始遭受家庭暴力和虐待。為了孩子，身為母親，決定“再難也要活下去，支棱著活”“我可以輸掉自己的人生，但兩個孩子是無辜的”。包力是地方一霸，根基很深。從一件事就可見一斑：林闞在見米芒回來的路上，就被大石擋住路，被包力在背后打了一悶棍。他毫無忌憚，而父母、鄰居、村支書、公安局，竟然都愿為他做假證。連他迫害的人米芒也不得不被迫成為證人的一員。劇中，米芒和現實中同樣受到迫害的女性不同之處是，她遇到了林闞，林闞剛好又是律師中善良的那類，她于是有了被救的機會。在她講自己過往時，林闞記下：“一個女性，要走過多少彎路，踩過多少彎路上的荊棘，才肯血淋淋的剖開自己，照見自己，坦誠她的一切軟弱和貪婪。”

米芒對前路迷茫，只憑借自己有限的認知，難以獲得走出困境的辦法。權力不平等之下的強奸、家庭暴力、生育脅迫、重男輕女，血淋淋地反映了當下社會中存在的、很可能難以被看見的、存在于角角落落的，通過非法嫁娶方式存在的女人們。

鏡頭語言，故事神助攻

劇中極具藝術美感的地方，是鏡頭畫面的調度，包括畫面的切割、畫面的調轉、背后的身影。當林闞讓成功說實話時，成功沒有。鏡頭中呈現了，二人被切割在錯位的畫面中。

來源：電視劇截圖

當林闞發現事情可能隱藏的真相后，去見成功的路上，鏡頭給了人物180度的傾斜，暗示林闞態度發生變化。成功和李怡拒絕簽約束協議，林闞離開，鏡頭發生90度傾斜。趙尋跟成功說“不”后，林闞如釋重負地走出來，她的身影一分為二。隨著案情變得復雜，成功房間壁爐中火的勢態越來越大，而當鏡頭轉換為三人在場時，壁爐中的火只對著成功一人燃燒。在情人李怡和成功舉止親近時，前景是模糊了的成功與太太和兒子的合照。當林闞來見晏明，晏明以“走捷徑”為主題教訓了林闞一番后，林闞的影子在晏明背后出現，暗示晏明沒看見的、林闞的另一面，也暗示林闞做了而晏明并不知情的部分。

來源：電視劇截圖

當辛路指責成功不該讓趙尋被人肉，成功否認自己做了這件事，而兩人都知道是李怡替成功做了這個決定時：畫面中，成功一杯茶潑到地上，狗聞著味道而來，暗示李怡知道成功要什么，就會主動按他的心意去做。

不完美受害人，是所有權勢傾軋下的弱者

故事的男主角成功，是“權勢”的代表，也是時代的符號。他在劇中的人設，是一個風流不羈、體面溫柔、有顏值有身材的中年董事長形象。他認為，他和助理趙尋是戀愛關系。事發后，當他得知，躲起來的趙尋為了陳默跑到公司，對年輕員工陳默產生了不愿承認的嫉妒之情，直到李怡說出那句故意氣他的話：“他有什么啊，他什么都不如你，除了年輕。”成功馬上開始健身，甚至去當面問趙尋那是不是她的男朋友，說出一句體面話：“有男朋友很正常，但不能欺騙我。”溫柔之下，要說的主題實則為：“我一個公司老總的威望，和你這些小感動、小內疚相比，哪個輕，哪個重啊？”當他在看守所，知道更換董事長的決議，權力的消失，是最令他崩潰的事，那瞬間，他瘋狂撞門。劇中，成功和趙尋視角不同，圍繞案件的辯論也很精彩。在掙扎中，趙尋也終于敢于不顧結果如何，在林闞的指引下，說出自己害怕什么：“怕很多，怕失去現在，失去將來，怕錯過的機會再也沒有。更怕我說‘不’的時候，就會輕而易舉地被毀掉。”

來源：電視劇截圖

對弱者的恐懼的剖析，已經超越了劇中的角色，適用于每一個曾經被權力壓榨而陷入困境中的人。在林闞的辯護詞中，鏡頭從面向辯論方，轉向面對鏡頭前的觀眾：“受害人怕什么？我們怕什么？我們怕傷害我們的人，濫用他們手中的權力。我們害怕，因為拒絕，會失去我們可能得到的機遇和利益，我們更害怕，因為拒絕，會得到惡意報復和更大的傷害。對于權勢的崇拜，在我們的意識里面是多么的根深蒂固，以至于一些人都喜歡攀附權力，得到利益，害怕得罪權力，受到傷害。所以，當掌權者以粗暴的方式違背我們意愿的時候，我們常常慣性地選擇屈從，畏懼反抗。”很少有一部劇能把人性的豐富度與現實結合得如此緊密，叩擊著每一個經歷這個時代的人的心。說出了在權力不平等的關系中，所有迫于權力壓迫、無力反抗的弱者，都想說的話。